一条咸鱼十洲

杂食上天,什么都吃

[短篇] 字帖

字帖

 

*文中亲属称谓姥姥=外婆=妈妈的妈妈。

 

我今年十三岁,离十八岁还有一只手。

在我生日这天,我姥姥死了。

姥姥出门赶集没有带我,小舅开车和她一起拉了一大堆东西走了。

他们临出门的时候天还没有亮,姥姥把我从床上摇醒,我听见姥姥说:“丫头,起来抄字帖,抄完十篇姥姥就回来了,给你带蛋糕。”

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我想吃蛋糕想吃很久了。

那天抄到第十五篇的时候,隔壁的王叔叔冲进来,给我说我姥姥掉进水沟里,淹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扑我家的灶,我这才觉得有点饿,于是去看锅。

锅里黑漆漆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闻着有玉米的味道,还有烤红薯的时候特有的焦糊的味道。我于是更饿了,伸手要抓,王叔叔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是“没良心的东西”。

我记得他说过“良心又不能吃”,不能吃的东西没有用。虽然他拍我的脸拍得和平时拍我屁股一样没轻没重,让我很疼,但他是在夸我,于是我开心地笑了。

他看着我“呸”了一口在地上,什么都没说,转身又出去了。

我就把那黑东西从锅里捞出来吃了。

那是玉米饼,但不是我姥姥做的。

我姥姥做的没有糊味。

等我吃完了这个玉米饼,我小舅领着好多人来了。

我赶紧把字帖塞进了衣服里——我只有弄脏了这个的时候,我姥姥才会骂我。来这么多人,家里肯定又要被砸了,我得护好它。

他们乱哄哄地进了门,我只好蹲在了柴垛和水缸之间的缝隙里。

我从人腿的缝隙里看见我姥姥趟在他们正中间。

她回来晚了,而且没有给我带蛋糕。

我觉得她可能是怕这些人抢我的吃,我打算等他们都走了再问姥姥要。

但那些人好几天都没有走干净,还越来越多,不光有村里的,还有我没见过的。

他们还是来要我家的东西的,我庆幸我把字帖藏得好,不然等姥姥睡醒了要生气的。

后来有人按着我给姥姥磕头,我其实不乐意,姥姥从来不要我磕头的,他们要我磕头,我不乐意。但我打不过他们,字帖会坏的。

于是我照着他们说的磕了头。

他们闹哄哄地把姥姥抬了起来,我赶紧追了出去,跟着他们一路走到了村外。

一个叫爸的男人抓着我的肩膀让我站在一个土坑旁边,他们就把姥姥放进了土坑里。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直到我看见有两个人拿着铲子往姥姥身上盖土。

我说:“你们这样,姥姥睡醒了怎么起床啊?”

我爸拧着我的耳朵,我就喊疼。他不理我,拧得更用力了,说:“别提那个老东西,她死了,睡不醒了,明白吗傻蛋!”

我疼得哭了,说:“我叫丫头,不叫傻蛋。”

我爸说:“那你今天开始就叫傻蛋了,我是你爸,我说了算。”

我不想叫傻蛋,姥姥没叫过我傻蛋,她叫我丫头的时候声音可好听了,我还想听人叫我丫头。

有一个穿着到膝盖的长衣服的女人说:“娘家人还在呢。”

“在个屁。”我爸说,“有本事你养。”

那个女人没再说话,但我爸也还是松开了手,没有真的叫我傻蛋。

我就蹲在坑边看姥姥。

姥姥的身子用席子裹着,露出头来,睡得特别安稳。

要是这么安稳,一直睡着也挺好的。

姥姥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爱睡觉,一个人抄字帖没意思,王叔叔陪我玩的时候总会弄疼我。

只有睡觉最好了,有时候我还能看见妈妈。妈妈也陪我抄字帖,但她和姥姥不一样。姥姥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我看,她是一段话一段话地念。

她念得太快了,我记不住,但我还是喜欢听。

她的声音真好听。

我走了这么一会神,再看坑里,已经看不见姥姥了。

我抬起头看向刚才那个帮我说话的女人,问:“我不能看我姥姥睡觉吗?”

我爸把我拎了起来,说:“不能。你给老子闭嘴。”

我护着怀里的字帖,不敢说话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和爸爸、阿姨和弟弟住一起了。

爸爸想让我叫阿姨妈妈,但是我妈妈不长那个样子,阿姨就让我叫她阿姨了。

爸爸和阿姨只给我吃饭,不肯陪我玩。

王叔叔也不来陪我玩了。

但弟弟陪我玩,条件是我让他叫“傻蛋”。

我这几天发现别人叫“丫头”都不如姥姥叫的好听,这个交换我很乐意。

这天我喂完了鸡,拿着石头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写字帖。

我不敢把字帖拿出来,只好努力地回忆那些字的模样。

第一个字是方块里面一个横,念“日”,是太阳的意思。它和“月亮”在字帖里来来回回地出现,每两行就有一个,我记得可好了。

于是我就在地上写了一个“日”,又写了一个“月”。

我觉得我是写对了。

但字帖的开头不是“日月”,我想不起来它本应该是什么了。

一块石头砸在了“月”上,石子落地的声音和我弟弟叫我“傻蛋”的声音一同响了起来。

有人陪我玩了,我开心地仰起头看着他,说:“放学了?玩什么?”

弟弟看了看我写的“日月”,问我:“看不出来啊,傻蛋还认字呢?”

我说:“我就只认得字帖上的字。”

“我知道广播室有字帖。”他拉着我的手说,“我知道怎么进广播室,咱们去广播室玩吧?”

我知道广播室。

村口有一根高高的柱子,上面有几个喇叭,一响起来,不光村子里,田间地头都能听见。姥姥说过,有个叫“广播室”的地方,人在里面,想让喇叭怎么响,就能让它怎么响。

我觉得这地方神奇极了,弟弟竟然知道怎么去,他简直厉害极了。

于是我高兴地跟着他去了。

他带着我去了我过年才会去的小广场,我才知道广场后面还有一个房间。

广播室里干干净净的,光线把我不认识的大盒子照得漂亮极了。

我怕弄坏了盒子挨爸爸打,就离它们远远的。

弟弟知道怎么摆弄它们,不一会,房间里就充满了“沙沙”的响声。

弟弟按着我在桌子前坐下,指着一个顶在棍子上的黑色的小圆球说:“对着这个说话就行。你要念哪本字帖?”

我说:“我自己的。”

窗外传来喇叭里的声音:“我自己的。”

我吓了一跳,我弟弟按着我的肩膀说:“是喇叭响了,全村人都能听见。你要是能证明你认字,那可是大出息,给你姥姥挣面子呢。”

我一听,立刻不害怕了,说:“那我就念我姥姥教我的字帖。”

窗外也传来了同样的声音。我就把字帖从衣服里掏了出来,用手擦了擦封面上的污渍。弟弟笑嘻嘻地看着我,给我加油。

我翻开第一页,立刻想起了“日”后面是什么。

我念道:“日记本,王淑芳。

八月二十五日。今天我和我闺女都从鬼门关回来了,我要开始写日记。老汉想要儿子,大夫说我生不了第二个了。钱都住院了,没钱买。我想好好养……女儿,老汉还想让我生。”

我一字一字地念着,跳过了“女儿”前面的几个黑疙瘩。我自己的声音从大喇叭里飘了回来,但和我的声音一点也不像,让我觉得姥姥在我身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字帖上的字教我念什么。

“八月二十六日。老汉想卖我女儿,再买个儿子。人牙子走了我才睡醒,我打不动老汉,他只打了我一巴掌。他还记得是自己的娃娃,我得记着天天和他说。”

我第一次把字帖连起来念,比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好听多了。

“八月二十七日。我妈的老黄狗给我把女儿带回来了,老汉以为闹鬼了,不敢再卖闺女,我就没说。我们可以好好过日子,闺女也可以出息。我们家最出息的就是我大姐。”

我像妈妈一样越念越快了,我不知道我的声音有没有妈妈的那么好听。

“八月二十八日。老汉在女儿头上扎了一针。去医院,女儿有事,和他拼命。”

我又往后翻了一页,这张纸是比土红一些的颜色,还不太均匀,我只好又念得慢了。

“九月六日。女儿丢了,当我老糊涂不知道这是血,当我不知道你把我女儿埋在后院。我一把老骨头,女儿都不在身边,儿子是软蛋,对付不了你。但我一把老骨头养个丫头,哪怕是傻丫头也够了。

九月……”

弟弟一直站在我身后,什么都没说。我念完了一遍,把字帖翻回了第一页,弟弟才说广场上好些人了,要我快走。可我念得开心极了,没有管弟弟说什么,就又把字帖翻回了第一页,重新念了起来:“日记本,王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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