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朋克绅士
朋克绅士
我的“导师”是一位很典型的老派英国绅士。
他叫布莱恩，有一头银灰色的短发，鼻梁很高，眼睛不大，每天上课都穿着深色西装和黑皮鞋，里面搭配白色的衬衫和一丝不苟的领带。我不太擅长估算别人的年龄，中国人尚且看不准，白人更让我十分难以下手。以我这二五眼看他的面相只觉得他大概三十多岁，但讲课的时候他总不时地摘戴一副黑框眼镜，让我怀疑他已经有了老花眼。
他讲课的时候条理清晰发音清楚，对着二百多人的大教室还会隔空提醒你不要玩手机，时不时还要问问“大家都跟得上吗？”耐心负责得仿佛高三班主任，简直让人想不起来这是英国的硕士课堂。
这位老师时不时会告诉我们他和同事组织了公益性质的音乐会，想去的话他有几张票；还会讲他是个摄影师，明年要办个人展，顺便讲一些专业相关的东西，我们有兴趣可以去听。显然，他是个艺术修养极佳的人。
这样一个人，在阅读周之前对我们说：“这一周我不在英国，可能不能及时回复邮件，你们基本上是找不到我的，我们就下下周见吧——唔，希望。”
“hopefully”这个词让我有点懵逼，我实在不能想象有什么能阻止这样一位老师来学校上课。
他想了想，补充道：“如果你们没有按时看到我，那我就是进监狱了。所以祝我好运吧。”
一屋子的学生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对他说“good luck”，谁也不知道他要干嘛。
好在阅读周过后，我们在熟悉的教室里看见了熟悉的布莱恩先生。
“我去伊拉克了。”他对我们说，“那边有个慈善组织，我要去给他们拍些照片来做宣传。但是你们知道，在当地人眼里我就是一个扛着巨大相机的不怀好意的外国人，我要抹黑他们的国家，所以他们和我们预料的一样很不满。好在我的当地向导很机智，我们顺利离开了。”
他说得一脸轻松，停了一会，补充道：“唔，也不是那么顺利的，你们知道，他们会在网上直播的，他们得给善款的去向一个交代。问题是我妻子看见我被一帮人追着了，我跟着向导逃跑的时候她一直在给我打电话。”他重复道，“一直。糟糕透了。”
这画面想象起来颇有点喜感，但布莱恩和他妻子肯定不这么觉得——然而他只是趁着课前闲扯了两句，就一如既往地开始讲课了。
他现在依然西装革履，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论文，鼻梁上架着他的黑框眼镜，但我硬生生从他身上看出了点朋克气质。
好好的大学老师，逮着一个星期的假期不说写写论文看看文献，居然去中东玩神庙逃亡，也是非常非主流了。
但仔细想想他曾经透露过的蛛丝马迹，这个选择好像也不那么出人意料。
布莱恩先生曾经是个码农，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学术研究。他在学校资历大约不深，身为一门主课的主讲人，名牌前的头衔还是和助教们一样的代表博士的“Dr.”。他大约不很在意这个，毕竟他说起他的音乐会和摄影的时候眼里有光。
他和妻子是丁克一族，偶尔和我们抱怨替休陪产假的同事代课让他也想要个孩子了，不过转脸就说了是玩笑。
他在享受他的生活，他知道他热爱的是什么——也非常尊重自己的专业。
他似乎能把生活过得泾渭分明，谈起学术的时候他就是个老学究，而谈起艺术他又是个毛头小子。
这样的“分裂”，却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
——我也是这“多少人”中的其中一员，但至少，布莱恩先生让我看到了一个方向。
我做不成“朋克绅士”，大约还是可以退而求其次地做个“魔性淑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