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咸鱼十洲

杂食上天,什么都吃

[随笔] 父母债

父母债

 

今天高中同学来伦敦办签证,和我约饭,聊起我是怎么想起出来留学的。

我说:“一个是工作干不下去了,一个是家里待不下去了。你知道吧,北京姑娘,你都在北京了还能怎么样,不结婚别想有合理的理由搬出去啊。我最崩溃的那阵和我妈非常委婉地说,公司离家太远了,那边房租也不贵,我自己工资负担得起,我能不能在公司旁边租个房?我妈想了想给我说,要不咱家一块儿过去吧。”

我同学就乐,乐完了问我:“高X你知道吧?”

我说:“听说过,但是可能对不上脸。”

“没事,反正就他,开始在北京管培生,发现周围都是专科生,感觉非常不平衡,于是跳槽去了上海。”她冲我神秘一笑,“我觉得结局你已经猜到了。”

我试探着问:“他爸妈也去上海了?”

我同学说:“你说对了。人爹妈都退休了,在北京待着也没事儿。”

我说:“不过你提醒我了,我爸妈退休还有几年,我还有机会往上海流窜一下。”

同学咂咂嘴,说:“我估摸着咱们同学不在国外就在上海是有理由的,我现在的目标也是往上海去——毕竟像高X他们家那么豁得出去的应该是少数,亲戚朋友都在北京嘛。”

我叹了口气,说:“你说给他们弄个猫猫狗狗养呢?”

同学说:“可算了吧,到时候你地位最低,横竖也是伺候,伺候猫狗还不如伺候爹妈呢。”

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我说:“得了吧,到时候咱上海再聚吧。”说着,举起装着冰水的玻璃杯和她碰了一下。

我自己嘴里是这么说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底儿。

我在家待着不舒服,特别不舒服。

这些不舒服里最小的一件是关于吃饭的。

我一直就有一颗想要下厨的心,看了许多菜谱,抓心挠肝地想做。

可我妈糖尿病,家里只有木糖醇,连红烧肉都做不了;我爸一口辣都不能吃,有时候放一个辣椒炝锅就能喝一桶水,因此从小到大我只在外面吃过带辣味的菜。我的厨师之魂找不到地方发泄,退而求其次想在家复刻一下手抓饼,结果没有平底锅。

我妈说:“有啊,就在灶台下面的柜子里呢。”

我说:“我翻了八百遍了,没有。”

我妈说:“我这就给你找啊。”

然后我人生中使用的第一个平底锅是出国之后买的。

现在出国不过几个月,在家请客做饭可以一点都不失礼了,得到的最高评价是“你这个糖醋排骨烧得比中国城的饭馆好吃”。而我做的这些菜里,只有几道是在家做过的,其他的不是有糖就是有辣,国内我再想吃也只能自己出去吃。

按我妈的逻辑,这时候她就会说“你就自己做一道啊,没关系啊”。

可我不能直接和她说“你觉得你闺女是有多没心没肺,一家人坐一张桌子上吃饭,自己抱着最好吃的一道菜吃独食?”

就像我不可能答应她举家搬到我公司的附近——因为我家现在住的房子离我妈的单位只有一街之隔,而我爸的单位和我公司是反方向。

类似的,我虽然在家待着不舒服,但对于搬出北京城还是胆怯的。他们俩只有我一个孩子,但凡谁出点什么事情,我从上海到家最快也要五六个小时。

五六个小时足够绕着北京城区转两圈了。

人家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债,可我从小到大活得都像别人家的孩子,这份债大概不怎么多。

现在我倒觉得我爸妈是我的债了,我得背着他们培养出来的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找我自己的路。

然而我崩溃的时候难得在他们面前失控的两次,我爸妈可能真的听进去了。

临辞职前我和我妈在皇城根公园遛弯,我妈说“你想做什么爸爸妈妈都无条件支持你”之后我突然就爆发了,就着昏暗的灯光说“你们根本就做不到,我想做的事情你们不可能支持”然后泣不成声。因为我知道他们所谓的“无条件支持”仍然是限定在一条“康庄大道”上的:比如留学可以,读博可以,找个在北京的大公司可以——去村里当一辈子志愿者肯定不要想。她对我说过很多次这句话,但我一概不信。

毕竟点头之交在酒桌上大包大揽地对你说“有事儿来找我”谁都知道是客套——可说到底,至亲的人对你这么说,你总会在心底有那么一丝冲动,是想要相信的。

我妈倒是真的信了她自己的话的,可那个念头已经在我心头盘旋了太久,早被我磨得尖锐不已,刺得自己鲜血淋漓。

我那时就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现在说我想去叙利亚你让我去吗?”

她说了一句“这个吧——”然后没有下文了。

可能是我哭得太惨烈,我妈终于往心里去了。

要知道我二十二岁和她说“你从小到大每天给我买的那种奶我喝了就会吐”,她还接着给我买了一个礼拜。我连着当着她的面倒了一个礼拜的奶,她才终于记住了,从此家里才不再有这种奶。

至于我自己去买想喝的东西,那又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

这样的妈,在我出国之后总给我一种我们家里有矿的错觉。

每次我说我看见了两件差不多的衣服拿不准要哪个,她就会让我都买;每次提起伦敦有什么展什么剧,就是这边门票好贵,她都说想去看就看;每次她和我视频都要问我用不用现在再给我打点钱来。

“打钱”实在是简单粗暴,然而在我家也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用我舅妈的话说:“你那个娘就这么粗神经,你指望她什么呢?”

之所以连“打钱”这么简单粗暴的动作都是我妈来和我说,是因为我和我爸实在不对付。三观不合无fuck可说的时候你可以和哪怕最好的闺蜜说拜拜,但你不能和亲爹说。

我掀过饭桌摔过门,最后还不是得和他坐一张桌子上吃饭。

后来我长大了些,也能理解他是在什么环境长大的,免不了有些想法和我不合。但理解不代表接受,即使我妈跟我说了一万遍“你爸爸可喜欢你了”“你的事儿他可上心了”,我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话题,绝不往深入了走,勉力维持表面的和谐。

我爸倒是比我妈敏锐得多,他十分配合着我维持着“今天吃什么”这种浅显的话题。然而当爹的看晚辈总归有不顺眼的时候,临出国的时候他想说教我两句。我都能脑补出他要说什么,但反正他说了我也不会改,还要和他顶嘴最后气哭自己——于是我干脆利落地拉脸进屋摔了门。

我出国之后需要汇款,把我的账户信息给了我爸三遍,一点都没觉得“他对我的事儿上心”,气得我在宿舍哭得要瞎,拿感叹号和咆哮体在家庭群刷了一通屏,他还是慢悠悠笑眯眯地发着咖啡的表情,搞得我几乎崩溃。

我一边忍不住哭得断气一边用“露宿街头”抽打我慢性子的爸,一边还要给我妈解释我手里的钱够我活过语言课大不了刷信用卡;我妈则隔着大洋一边哄老公一边哄闺女,场面一度非常喜剧。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和我爸说了什么,总之那次之后我再开视频,我爸永远是一个笑而不语的大头像,要么就是当我妈的背后灵,让他说话他都不说了。

也许是距离产生美,我有时候看着我爸在群里卖蠢竟然在烦躁之余也觉得有点可爱了。

今天中午我发和同学约的日料意图馋我钟爱日料的妈,但我爹先冒了泡,发了一个特别老年人的表情包。

我忍无可忍,想点开看看他那表情包到底哪个系列的,手一抖点开了他的头像,进了个人信息页面。

反正都点进来了,我就打开了他的朋友圈。

他爬个山能发二三十个小视频,再加上一张照片一条的图片,实在是刷屏好手。我为了流量和内存着想,早早就屏蔽了他的朋友圈,并且再也没有点开过。

但我今天点开的时候发现他近几天发的都不多,一天也就三四条,因此我轻而易举地看见了一条链接——金庸先生去世的那天,我爸分享了《江湖笑》。

我在那天比他晚了四小时分享了同一首歌,配文写了我是如何在论文间隙里突然意识到金庸离世意味着什么的。

而他配的文字是:

 

“我读过很多书,但后来大部分都忘记了,那读书的意义是什么?”

“当我还是孩子时,我吃过很多食物,现在已经记不起吃过什么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经长成了我的骨头和肉。”

读书对人的改变亦是如此。

 

我把这条朋友圈截了图,又去翻我的那条,也截了图,之后回到了我爸这边盯着屏幕看了起来。

我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我已经错过了留下评论的时机。

但我想,算了吧,毕竟这个爹是亲生的。

就像你掀桌子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一样,他三观歪你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毕竟你还流着他的血。

毕竟你还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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