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咸鱼十洲

杂食上天,什么都吃

[随笔] 忘不了

我和我的奶奶并不亲近,在我的记忆里,她是由几个不连贯的画面拼接而成的人,完整度堪比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太姥姥。

我翻小时候的照片,大约在上小学之前我还是经常去爷爷家的,我爸妈零碎的聊天也证实了这一点——只是每当他们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才三个月大……”这类说辞开头的时候,我都得在心里默默吐槽:“我又不是穿越重生的,怎么可能记得。”

上了小学之后,大约是因为搬了家,离爷爷家太远了,所以我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和爸妈一起去参与爷爷家的大型家庭聚会,绝少单独前往。

那时候不懂事,只是觉得奶奶唠叨又事儿多,就在她家待一上午要抓着我洗八回手,每回都要给我讲同样的话:“新买的药皂,可香了!”

真是烦都要烦死了。

比起来,爷爷虽然会考我背诗,但他总是笑呵呵的向着我,因此即使去了爷爷家,我也只和爷爷赖在一起,不怎么和奶奶说话的。

幸或者不幸,我的初中是一所非常“变态”的学校,我高三过得都没有初三累,因此我这三年就更加没时间跨过整个北京城去爷爷奶奶家了。

中考结束之后我和爸爸去爷爷家,奶奶抓着我问:“是中考完了吧?考得怎么样?”

这一问就问到了我上高三,每次去,她一定会抓着我的手问一遍我中考考得怎么样,每一次我都要告诉她,考得好,上了最——好的高中,现在都高一了、高二了、快高考了。

那时候我天真,只觉得人老了糊涂是正常的,以为她的记忆就会停留在我初三这一年。

可在我高三那年情况急转直下。

我天天下了晚自习,家里的某两位必然是已经拉灯入睡了的,学校离家没有几站地都不肯给我送个伞。可那天家里竟然开着灯,我妈拥着被子在电视里传出的歌声中昏昏欲睡,我爸不在家。

我问怎么了,我妈说没事,让我赶紧洗洗睡了,我说我再背会书。我摊开政治笔记本在写字台前坐了没多会,我爸回来了,说是奶奶走丢了,刚找回来。

那时候我满脑子的辩证法,没太关心后来爸妈又嘀咕了什么,只是高考完再去看奶奶,要去养老院了。

那时候奶奶身体还好,走路唰唰的,爷爷比她年纪大了太多,脑子清楚可腿脚不如她好,从来也追不上她,听说是她从家跑丢了太多次,没办法才送了养老院。

就是在养老院,她还险些走丢了一回,门卫大爷都差点没追上她。

那时候大家都觉得送养老院也好,家里又不是出不起这个钱,有专门的人照看,医生就在隔壁屋,多省心啊。

除了爷爷。

他有一百八十颗心放不下,可他的儿女们都得上班,孙儿们都得上学,他自己又看不住老伴儿,只能提心吊胆地妥协了。

大一寒假我去看奶奶,她还笑呵呵地站在楼道里抓着护工的手说着“明天单位组织郊游”,护工哄着她回了屋,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把她当闺女了。

可暑假我再去的时候她就坐轮椅了。

那年她坐在养老院院子里的长椅旁,双目无神地看着对面的一棵树,我坐在她身边喊她“奶奶”,她就像听不见一样。

我爸脸色发青地从她的房间里出来,跟我妈说新来的这个护工药没给喂对。

我们谁都没给爷爷说这些,只跟爷爷说,要在家附近找个养老院,大家探望着都方便。

我爷爷高兴了,每天遛弯都要去养老院和我奶奶待一会儿。

我感觉奶奶好像乐呵了一点,但再也不认识人了。

我爸喊她:“妈,我是谁你知道吗?”

被喊了“妈”的奶奶想了一会儿,冲着他傻乐。

我爸只好自报家门:“我是小弟(乳名)啊!”

“小弟……小弟……哎,你知道不知道啊,小弟结婚了没有啊?”她琢磨了半天,问我爸。

我爸哭笑不得地把我妈推出来,问:“这是谁啊?”

奶奶又琢磨了半天,说:“不知道。”

我爸于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是您儿子!小弟!”又指着我妈说,“我媳妇儿,我们家生了个闺女,小时候您非给端起来放桌子上的那个!”然后把我拉出来指着,“就这个!”

“端起来那个啊……”她想了想,忽然笑了,说,“端起来的是宝宝。”

“哎!”强行被端起来的我扯了嘴角笑眯眯地在她眼前蹲下,揉着她僵直的手,“奶奶!我中考完了,高考也考完啦,上大学呢!”

“上学好啊,上学好啊……”奶奶就翻来覆去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她对话。

后来再去,她就浑浑噩噩地只会傻乐了。

我爸回家嘀咕,这次的这个护工倒是靠谱,就是有点傻,把奶奶也带傻了。

我妈说:“至少人家没给奶奶喂错药。”

我爸瞪了她一眼说:“那是基本的。”

然后他就找了现在这家养老院,是我爷爷家社区开设的,负责人四五十岁,头发花白,从他到护工们,每一个都笑呵呵的,脸上都是光。

我去这家养老院的第一次,看见这些工作人员的时候,就服了我爸说的了,这家养老院靠谱。

奶奶在这里住了三年多了,今年春节我去的时候护工说,现在和她说话她会学了。

我爸就趴在床头问她:“我是谁啊?”

奶奶就笑呵呵地重复:“你是谁啊?”

我爸说:“我是小弟!你是谁啊?”

奶奶又笑呵呵地说:“我是老X(爷爷同辈人对他的称呼)家的!”

我站在房间门口,差点哭出来。

我现在懂事了,也没那么天真了,我知道阿尔茨海默病是不可逆的,奶奶应该像在前一个养老院的时候那样,再也想不起来谁了才对,她应该天天只知道被护工推出去坐在太阳底下傻乐才对。

才对。

我忽然有点后悔,后悔没在小时候多和她说说话。

我爷爷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回回见我们都要交代一番后事,前年要把自己的手稿信件给我们几个孙辈分开保管,我照着他的吩咐从柜子里拿出手稿的时候连底下的盒子一起端出来了,他赶紧说:“那个盒子不是。”

我爸说:“哎,那是不是妈的宝贝?他们几个是不是没见过呢?打开看看吧!”

我看了看爷爷,爷爷低头对我扬了扬手,我就打开了。我表姐和表弟都凑过来看,里头是红彤彤的一叠奖状和几枚勋章,我碰都不敢碰,左右看了看我姐和我弟,他俩也没有碰的意思,于是我又乖乖把盒子盖上了,给爷爷说:“爷爷!我把盒子放回去啊?”

“去吧。”爷爷说。

我就又去翻柜子,听见我爸在隔壁说:“咱们家还就是妈写字漂亮,可惜家里没留下什么了。”

我爷爷没说话。

我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爷爷每次家庭聚会都要讲他是怎么出来上学的、怎么工作的、怎么入党的,但从来没有讲过他是怎么遇到奶奶的。

他不想讲就不讲吧。

大概只是个平常至极的故事而已吧。


评论(15)
热度(41)

© 一条咸鱼十洲 | Powered by LOFTER